【作者:程章灿】
(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)
文章节选自:《读〈张迁碑〉再志疑》
正文
前所撰文曾谈到,顾炎武首先对《张迁碑》提出质疑。顾氏之后,仍有许多学者怀疑此碑,只是由于年代悬隔,现在已难以一一指证。乾隆年间的金石学者牛运震在《金石图说》卷一说:
《白石神君碑》、《张迁碑》,昔人皆以为伪也。或曰魏人翻旧碑为之,综其实,不然。
从牛运震的语气来看,怀疑《张迁碑》在乾隆之前是很普遍的看法,因此,牛运震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提出这些“昔人”的具体名字来。金石学者往往不免佞古,一件石刻初出土面世之时,通常还有人敢于提出质疑,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质疑的声音就渐渐消沉下去。
《张迁碑》即是如此。乾隆以后,随着《张迁碑》逐渐奠定了自身在汉碑和汉代
书法艺术史上的经典地位,怀疑《张迁碑》的声音渐渐消失,乃至被主流的观点所淹没。除了《汉代石刻集成》一书提到《张迁碑》被疑为重刻的旧事之外,今天流行的各类著作提及《张迁碑》时,对这一段旧案基本上都闭口不谈。
事实上,除了前文提到的顾炎武、林侗、万经等学者之外,就目前已见文献来看,清代至少还有数位学者对此碑提出怀疑。翁方纲《两汉金石记》卷十二就提供了两条重要线索。其一为:
方纲奉使江西、广东,往返四过东平,而不得一观是碑。己亥秋,奉使往江宁,归途于十月二日晓发东平,入州学,获观是碑。碑在明伦堂西阶下,砖亭覆焉,顶圆,下无龟趺,中无穿(牛氏《图》:碑之四旁有螭绕之,今砖砌不见)。……在江宁时,汪君庸夫持旧拓残本来,谓今碑是重刻。予以今本对之,实是一石,岂以其无穿疑为重刻乎?必因顾宁人之语傅会为之耳。既得亲见原石,作歌记之。是冬还都,而扬州罗两峰以所藏旧拓本见赠,并为予绘《观碑图》云。
翁方纲第一次见到《张迁碑》原石,是在己亥年即乾隆四十四年(1779)十月。他看到的碑石,就是汪庸夫认为是“重刻”的“今碑”。通过今本与旧拓的比对,翁方纲认定二者同出一石,不存在“今碑是重刻”的问题。那么,汪庸夫怀疑“今碑”是重刻究竟有什么根据呢?汪庸夫似乎并没有向翁方纲明确说明,所以,翁方纲只能猜测:“岂以其无穿疑为重刻乎?必因顾宁人之语傅会为之耳。”
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两个问题:汪庸夫肯定是受到顾炎武的影响,才怀疑今碑为重刻,此其一;此碑无穿,这可能是汪庸夫怀疑其为重刻的根据,此其二。从有关文献著录和各种流传拓本来看,《张迁碑》确实并无碑穿,但众所周知,汉碑有的有碑穿,有的无碑穿,这是关于汉碑形制的常识,《两汉金石记》的作者翁方纲不可能不知道。换句话说,有无碑穿并不能作为判断此碑是否重刻的依据。
如果“无穿”可以作为怀疑此碑重刻的证据,那就必须有这样的前提:要么汪庸夫对汉碑形制缺乏常识,乃至无端生疑;要么汪庸夫见过有穿的《张迁碑》,或者他的旧拓所反映的《张迁碑》就是有穿的。可惜由于材料限制,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无法深入下去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可以由此确认,汪庸夫是认为现存《张迁碑》出于重刻的一位学者。《两汉金石记》卷十二又云:
碑云:“治京氏易”,而朱竹垞《经义考·承师门》以欧、赵、洪氏所弗逮,遂不之及也。愚已载入《经义考补正》卷中。
《曝书亭集》卷四十七有《汉荡阴令张迁碑跋》,可以证明朱彝尊看过《张迁碑》。而且,在这篇跋语中,朱彝尊就碑阴题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:“碑阴率钱从事二人,守、令三人,督邮一人,故吏三十二人。昔贤谓东汉鲜二名者,是碑范巨、范成、韦宣而外,自韦叔珍下皆二名,或书其字然邪?”
韦叔珍之类的二名究竟是名还是字,这个质疑是否能够成立,可以暂置不论,这里值得注意的是,朱彝尊对《张迁碑》的态度是有保留的。另一方面,朱彝尊作《经义考》之时,十分注意使用包括汉碑在内的石刻文献材料,书中引证了《刘宽》、《刘熊》、《衡方》等诸多汉碑,卷一百七十一甚至还据《隶释》援引《严訢碑》以考冯君《严氏春秋章句》。
然而正如翁方纲所指出的,朱彝尊在《经义考·承师门》中却没有引证《张迁碑》中的相关材料。这究竟是什么缘故?难道真的如翁方纲所说,是因为欧阳修、赵明诚、洪适等人没有提及此碑,所以朱彝尊对其真伪有所怀疑?联系到朱氏在碑跋中对此碑提出的若干质疑,我以为,朱氏此举并非偶然疏忽,而是有意为之的。换句话说,他对《张迁碑》采取这种有所保留的阙疑态度,是学术上审慎态度的表现。
如翁方纲《两汉金石记》卷十二所言,《张迁碑》确实有旧拓本和新拓本的问题。都穆自称得自文徵明家的拓本阙五字,而且没有碑阴和碑额,从年代早晚来看,显然应该属于旧拓本。后来,全祖望所见拓本亦没有碑阴,很可能也属于这个旧拓本系列。而朱彝尊、卢文弨见到的则是碑阴和碑额俱全的拓本,应属于新拓本。更不同寻常的是,在卢文弨所见拓本中,“都氏所云阙者,今皆可辨”。
后出的拓本反而比先出的拓本内容更丰富、文字更清晰,这也应该说是匪夷所思的。除此之外,清代学者王念孙也曾提出《张迁碑》中有后人补刻痕迹的说法,详见下文。
在“中国
书法江湖”网站上,最近还有人提出《张迁碑》立碑时间上亦有疏忽,其所据乃是清人卢文弨《抱经堂文集》卷十五“汉荡阴令张迁表颂碑跋”:“其记立碑岁月在中平三年,岁在摄提之二月,盖丙寅也。若唐鹿州宝室寺钟铭云:‘大唐贞观三年摄提在岁’云云,案是岁为己丑,次年乃庚寅,而亦云摄提,何也?”其实,这是一个误会。《汉碑集释》引《尔雅·释天》云:“太岁在寅曰摄提格。”中平三年岁次丙寅,称“岁在摄提”并没有错。有错的是唐代的钟铭,贞观三年岁在己丑,不应称“摄提在岁”也。